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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再说抱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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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完全清醒过来,是在上午九点多了。

    醒来第一感觉是左臂肱二头肌处隐隐生疼,捋起袖子一看,一处脱了皮的黄豆大小的伤口,周围环绕着六七个紫色印痕,一朵凄艳的梅花含痛开放在手臂。我立马跳下床,要往医院奔,在满地找鞋中,我又停下来了。理智告诉我,应该没有七八颗牙的毒蛇吧,要有,大概就是梦梦这条美女蛇了。

    斜躺在椅子上等梦梦,大概半个小时后,她终于上线了。

    我装作有点懊恼的告诉她:“梦梦,我昨天晚上在诗墙被蛇咬了!”

    梦梦好久都不回信息,我又告诉她:“梦梦,我成不了酒仙的,大概这回真成了酒鬼了,你来见我最后一面吧!”梦梦发过来视频邀请。我接了。她在那端也是一脸憔悴,眼睛都有点浮肿了。“笨蛋,是我咬的!”她第一句话是这么说的。我趁机迁怒于她:“你为什么要咬我?”她委屈地急红了脸,黑溜溜的眼睛里射出无数小箭:“你这流氓!谁叫你先咬我!”我嘿嘿笑出了声,然后又赖着脸问她:“我咬你哪里了?”她马上把视频关了,哄了好久才搭腔。我咬她的嘴唇了,在昨夜诗墙旁的棕树林里的草地上。

    这竟是我的初吻,给了一个只见了两面的女孩。

    与梦梦相识是在学校论坛上,她虽然不是我们学校的,但是经常来我们论坛发表原创文章,我很欣赏她的文笔,据说她也很喜欢我的文字。

    初次见面是在许多天前的一个傍晚,她叫我在校门口等她。梦梦说这天是她的生日,她想在生日那天完成一个心愿,见到我,只见一面就走,并且告诉我,她穿黑色的细绒毛衣,五色方格子布裙,特别是有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。我说我记住你的特征了,并告诉她我有一头蓬乱的茅草,里面有浓浓的烟草味,眼睛不大,但有西特勒式的眼神,灼灼生光而摄人魂魄。而且,我们定好了接头暗号:“一加一,是不是等于二。”

    我蹲在校门口的花坛上,手里拿了截枯树枝,在水泥地板上写写画画。庞德那首阿尔巴“冰冷得像铃兰的/苍白湿润的花瓣/在黎明中她躺在我的身旁”刚好写到第三十六遍,一段白皙的小腿与黑色的长筒皮靴,突然扰乱我低垂的视线,我抬头的刹那,肩膀遭受轻而内功极深的一掌。面前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,温柔而认真地问我:“一加一,是不是等于二?”我一个久处幽谷的道士般,突然面对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,不由挠头搔耳茫然四顾,脸面竟有羞赧之色。这就是梦梦了,美丽可爱的梦梦,与我初初见面,然后匆匆告别的梦梦。好比夜神赐我的一个消魂的梦,她是梦里一道艳丽的闪电,是梦里的梦,盒子里面装的另一个盒子。

    无聊时,会在文友面前提到她,精满时会朝梦里的她喷薄,写文章时会不留意就涂抹上她的影子。但是,我没有想过会再次和她见面,因为我知道我走在街上,异性的回头率绝对是零的。但是,再次见面,就在昨天这个盗版了昔日景色描写的傍晚,同样是阴沉沉低矮的天空,同样是华灯初上的时候,天边那个孕妇的白肚皮模样的月亮,好像也是在同一个位置呻吟着。只是稍有不同的是,此次见面,还有论坛另一个铁竿文友,凌成兄弟。

    见面的起由是我向她抱怨,心里特别郁闷。事实上,我心里真的郁闷,我的一个网恋了两年的女友,曾经山盟海誓“冬雷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”的女友,前天告诉我,她要结婚了,跟一个追了她许多年的男人,因为那男人现在有房有车了。我说我想喝醉,能不能陪我喝,梦梦犹豫了一会,应允了,但是叫我带个酒量好的男人过来,并且很爽快地说请我们喝,她刚拉了一笔业务,广告公司给她发奖金了。

    坐上青蛙绿的的士,我们直奔诗墙公园。这是梦梦选好的地方。喜欢诗歌的人,没有理由不知道常德诗墙的,它全长3000米,共雕刻诗歌1200余首,刻嵌中外壁画43幅,荟萃中国当代名家诗词、书法、美术精品镌刻于一墙,被称为世界最长的诗、书、画、刻艺术墙,获“吉尼斯之最”这里是诗歌的国度,诗的长城,梦梦说在这里饮酒,别有一番风味。

    到了诗墙,梦梦突然提议先去溜冰,凌成兄弟随声附和,我心怯不已,因为在这个穿着时髦的女子面前,大概推说不会溜冰是会让她看不起的。我提议还是去沅江边吹吹风吧。梦梦揪住我的衣领,仿佛有要把我提起来再摔到地方的架势,其豪情可嘉,只是我这肉山也有百四来斤,外加内劲千钧,她委实没有提起来,反而白嫩娇小的手,停留在我胸前超时了,多少有点暧昧的意思。她把手急急撤开,眼神晃动了,她低低地说:“诗人果然浪漫,还是听毛哈的吧!”

    排云阁就在眼前,古色古香,威武雄壮,朗州司马刘禹锡“晴空一鹤排云上,便引诗情倒碧霄”一句诗,屹立成这座高大的城楼,孤独了多少年,如今,终于有了这许多促膝长谈的伙伴。他们在排云阁侧旁,在灯火与夜色里,在依依杨柳,在迎风曼舞的银杏、香樟,榕树影子里,沉思默想,低吟浅唱。卖臭豆腐的,卖废旧书刊的,卖玩具卖汽水的,跳舞舞剑的,围绕着一些拉二胡弹古筝的人看的,手牵手的,一个在前跑一个在后面叫喊着追逐的,一边走路一边抠鼻子的,暧昧地问你要不要住宿的,喜欢诗的对诗毫无兴趣的痛恨诗歌的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种,流动在广场。诗墙前面,也有背着双手,站在栅栏外仰首吟唱的老者,满头的银丝在风里微微飘动。但更多的是奇形怪状的石山石块后面,牵牛花缠绕竹架一样热吻,蜻蜓点水一样柔情相拥附耳长谈的青年情侣。他们都有自己的诗歌表达方式。

    我生性喜水,踉踉跄跄地走在粗纹江堤斜面上,我一点都不担心会掉进那江水里去。这就是沈从文笔下的常德码头了,那水手商贾大兵游子已经隐身到乡村城镇去了,歇了脚步换了衣裳。如今这里丰满的江面上,依旧泛着多情而激情的浪花,只是偶尔才有喘着粗气的运沙船爬过,拉长汽笛惊喜地叫唤几声。除此外,就是站在江边的凌成兄弟,梦梦,还有我,还有我们眼里那长桥下深情摇曳的灯影,那禁锢在岸边的固定船里花花绿绿浮动的人影了。风从江面吹过来,带着淡淡的鱼腥味,把我们的话语吹成游丝,吹淡吹散吹得虚无吹得喑哑,把我们化成三只默然无语的石猴。梦梦的小手,无意中放到我手心里,我感觉到她的手冰凉,冰凉。有文化内蕴的地方,往往能让人心灵沉静下来。

    我终于又回到世俗的现实中来,是从过那段铁索悬桥开始的,梦梦天真的在上面又蹦又跳的,让整座桥都摇晃起来。虽然我仍不能释怀,历史的现实的烦闷,淤塞在我的心间。但看到梦梦活泼的身影,我的聋哑的听觉又恢复过来,终于听到别人的欢声笑语,终于听到江水流动的声音了。

    过了铁索桥,走在灯光与月色下的小道上,翠绿的草地、葱茏的树木与诡异奇特的石头环绕着我们。沉默寡言的凌成兄弟在面前急急地走,梦梦却与我并肩缓行着,梦梦给我讲了一个故事:“有一个中年人现在拥有了足够的金钱和地位了,却发现自己很不快乐。于是,他去找一个著名的哲学家,向他倾诉自己的苦恼与迷惑,哲学家没有多说什么,把他带到一条美丽的江边,并且交给他一个背篓,让他一路捡拾自己喜欢的石头,而后哲学家大步流星地走了,他说他在前面等着他。这个人俯身一看,每块石头都有每块石头的美妙处,于是一块又一块地拾起来。背篓逐渐变得沉甸甸的了,中年人喘着气,脚步乱了,却仍在搜寻着漂亮的石头。哲学家看到了,怜悯地走过来,把石头一块一块地往外扔。直到中年人挺直了腰,呼吸顺畅了为止。”故事到这里,梦梦说已经讲完了。她让我边走边想。我对梦梦说:“梦梦,如果我现在说我喜欢上你了,你会怎么回答我?”梦梦低头嫣然一笑,说:“那林子怎么办?你不是很爱她的吗?你不是又要把石头往背篓里装吗?”我说:“梦梦,其实我破碎的只是一个梦,而你给我两个梦,刚好弥补好了那残缺,并且拥有了另一个完整的梦!我会把所以的石头,都扔进今晚的沅江里,然后把你装进来,让我们一起避重捏轻地寻找另外的石头吧。”梦梦拨浪鼓一般摇头,她说我还是不明白她的意思。

    凌成兄弟继续沉默着,我们要求他说些什么,他只是说:“今晚你们是主角,我只是个小配角,你让我说什么,我只好告诉你们,我肚子咕咕叫了。”我看看夜色,真的浓起来了,江风越来越寒冷。诗墙公园里的人影,也稀疏了很多。于是,我们又折回来,跑到超市里买好了东西,提着来到了草坪上。把一块塑料餐布铺上了草地,心细的梦梦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酒盖起子,凌成兄弟却早用牙齿把瓶盖盖咬开了。我们说好了,梦梦只喝啤酒,我和凌成兄弟喝白酒,而且我们中只有一个人醉。酒真是好东西,这种古老的饮料,在尊贵的低贱的血脉中流淌,圆了多少渴望崇高的普通人的心愿。身后是凝重厚实的诗墙,抬头是片深邃的天空,月儿在棕树坚硬的手指缝间爬行,却怎么越爬不出来。酒把我们幻化成三尊侃侃而谈的神像,把我们化成心灵上的上帝,语言上的乞丐,我们指点江山,我们倾诉生活中的愁情烦事,我们把彼此抬得高高,而后重重摔到山崖下去。我们抓着食物就往嘴里塞,然后一起举杯,仰颈,倒酒,抽动喉结,把杯子倒扣在草地上。我们畅谈我们的过去,现在,和未来;我们举杯邀月亮,低头发现是有三个人;我们石头剪刀布,谁输了谁回答我们的提问,问对方是不是童子身,问对方穿了什么内裤,问对方将来要做哪个领域的伟人,问对方要不要在功成名就后隐退山野。我们每人吟唱一首诗歌,每人唱几句跑调的流行音乐,然后来次干杯。一个拾垃圾的老太太总在我们周围流连不去,我们喝完一瓶酒,她就过来怯生生地问:“可不可以给我!”于是我们一齐慷慨地挥挥手,然后感叹一番:“国人真贫困,老年人还活得这么累,这么苦!”也有卖玉米的,卖啤酒的,卖玫瑰花的,纯粹乞讨的,过一会就来一个,我们都厌烦了,后来来一个就挥手叫他们滚远点。大概是我喝完最后一瓶白酒后,去诗墙前的树下撒尿回来,发现自己醉了的,因为我看到天上有三个月亮,我想找把梯子爬上去,我找不到我们喝酒的地方了,而把那月亮聚集的地方当成它。于是我爬树,但怎么也爬不上去。我抱住树痛哭,树伸过手来温柔的抚慰我。树是我爱的也爱我的女人了,我抱住树,啃她的脸,啃她的嘴唇,用舌头撬开她的牙齿,粗暴急促地抚摩树的身子。树也喘着粗气,她推我,摇摆着脑袋躲避,她甚至也用牙齿咬我

    真的不知道梦梦是怎么把我们两个大男人弄回来的,因为她告诉我凌成兄弟比我醉得还凶,只是他比我有酒德。我抚摩那个梅花伤痕,觉得她是多么艳丽,多么柔情脉脉。“冰冷得像铃兰的/苍白湿润的花瓣/在黎明中她躺在我的身旁”念叨着这首诗,我发现我有女人了,她真的就躺在我身旁,并且缠绕在我的手臂上,激情地吮吸着属于我们共同的血液。

    我对梦梦说抱歉,她告诉我:“不要再说抱歉,上帝给我们一个背篓,不是用来装东西的,而是用来倒东西的。”我一直抱歉没给诗墙写点东西,现在这文字里有它了,本来要很愧疚这种写法的,但是梦梦既然叫我不要再说抱歉了,我也就不想对诗墙说抱歉了。

    我还是对梦梦说:“我喜欢你”梦梦如很多庸俗的女人一样,问我喜欢她什么。我告诉她:“我喜欢你,不喜欢你别的什么。你是个整体,这个整体给我的感觉,就是一种喜欢,一种赏心悦目,一种刻骨铭心。赏心悦目与刻骨铭心就是我喜欢的内涵。”

    我吮吸这伤口,等于吮吸梦梦的嘴唇,吮吸梦梦的哲学了。梦梦在电脑另一端,一脸孩子气地傻笑。她真的像她所说的那样能忘事?我的干涩的眼睛,竟然湿润了。